当其时也,艾青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期,每有新作,我和杨兆祥,还有周明,总是先睹为快者。长诗如《光的赞歌》等,给《人民文学》,他们有版面;短诗则归《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除了索稿,更多的时候是聊天。我们在艾青家或是附近的馆子吃饭,艾青牙齿不好,他爱吃“炖得烂烂的肉”。其间,艾青又搬往北纬饭店暂住,离我寄居的华仁路31号只一箭之遥。那时,《光明日报》《诗刊》的社址均在附近,艾青的住处便成了一众诗人的聚集地,那是诗的聚集、语言的聚集、激情的聚集。这样的聚集又是如此纯净:只是为了看望艾青,只是因为对诗的热爱。那热烈的话语声,是“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声音。
北纬饭店艾青住所的常客有邹荻帆、蔡其矫、周良沛、孙静轩、韩作荣和我,北京工人文化宫的一些业余作者,还有外省来京的诗人如胡昭等。当时议论最多的是《光的赞歌》。邹荻帆说:“文学界最近流行一句话——‘艾青回来了’!”还有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道:“山野的篝火是美的/港湾的灯塔是美的/夏夜的繁星是美的/庆祝胜利的焰火是美的/一切的美都和光在一起/……”房间里掌声响起,以茶代酒,为艾青干杯。艾青以他迷人的微笑注视着诗友们,连声道谢。孙静轩平时斯文,真的激动了便如发疯一般:“让我们坐在艾青的三轮马车上,奔驰吧!”诗人们尽兴而归时,已是月上西天,艾青送大家出门,高瑛大姐笑着说:“一群可爱的疯子!”
艾青从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写诗,但他曾告诫我:“徐刚,你要梳梳头。”那时鄙人还没有来得及秃顶,是一头乱发,无风时在头顶趴窝,有风时四散飞扬。我大概没有听艾青的话,头发依旧乱七八糟。有一次他看了我写的《核桃·珠贝与鱼化石——艾青剪影》后,笑眯眯地说:“看来,一个人的文字与他的头发关系不大。”这是艾青唯一一次提到我的文字。
1983年3月27日,艾青生日。高瑛大姐说:“艾青不喜欢过生日做寿,你过来吃个便饭,陪陪他就行了。”我从同事那里得知,长安街西侧有个不小的花店,于是下班后去了一趟。店里有一株海棠,两米多高,已开的花洁白热烈,未开的蓓蕾争先恐后,正等着我呐。海棠售价65元,店主是个小老头:“正宗的西府海棠,你偷着乐吧!”不觉想起了林黛玉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我把钱付了,请老板把海棠移置一角,照看稳妥。
次日下班后,我匆匆赶到花店,捧起花盆就往丰收胡同21号赶去。花盆很沉,海棠树来回摇曳,时有花瓣落在行人身上,一个梳着辫子的漂亮姑娘把花瓣捧在手心,说:“太美了,谢谢你!”途中,我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路牙子上歇口气。路过的人都来围观,有识者称:“西府海棠,难得!”想起了小老头店主,觉得他甚是可爱。
捧进艾青院门,高瑛大姐说:“徐刚捧了棵大树!”艾青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海棠。因为一路奔波,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海棠,花枝乱颤地面对着艾青的微笑,艾青说:“她也笑容满面。”
借着这棵活生生的海棠,艾青说起了真、善、美:“首先,这海棠是真的,它不是塑料花,这是真的第一要义——展现在眼前的事物是真实的存在。其次,送这棵海棠树的人是真的,而且有真性情,为什么送给我而没有送到隔壁院呢?植物离人类生活最近,帮助最大,它是善的、美的。”
艾青旧居拆迁,新居落成,又一次搬家时,院子里的花卉要送走一些,高瑛大姐后来告诉我,艾青大声喊着:“不要把徐刚送人!”
记得那一次在丰收胡同的告别,多少有点凄凉,冷月斜照,灯影昏黄,我说:“老艾,你该休息了。”艾青把握着的手松开说:“你要常来。”我让艾青回家,他不回。“你走了我就回。”回头,艾青还在院门口站着;再回头,那影子模糊了。
北京站的钟声敲了十下,我走在依然车水马龙的北京,我感受着我的富足,我富足是因为我的内心珍藏着艾青的三轮马车。那纯金在我心里发光,我的眼前便有光,没有路灯的小巷也金碧辉煌。
在我的案头,也总有一种声音鞭策我寂寞地写作并前行:“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灼。这种闪灼犹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犹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花。”“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摈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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