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先生说:“板桥先生为中国近三百年来最卓绝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章奇,书画尤奇。观其诗文与书画不仅相见高致,而且寓仁慈于奇妙,尤为古今天才之难得者。”徐悲鸿先生堪称郑板桥的异代知音,一语道出了板桥诗文书画追求的最高境界和其万世不朽的根源──“寓仁慈于奇妙”。的确,面对板桥的作品,我们常常会被一种情怀浸润,始而悲悯,继而振奋,欲有所行,像伟大的原始儒学先贤一样,“拯民水火”“救人饥渴”。
稻穗和白菜,算是最普通的谷物、最低廉的蔬菜了,友人李鱓画了幅稻穗白菜图,郑板桥的题词,却为之赋予了堪称“天价”的意义:“稻穗黄,充饥肠;菜叶绿,作羹汤。味平淡,趣悠长。万人性命,二物担当。几点濡濡墨水,一幅大大文章。”几点寻常墨水,一幅小小画作,只因画了平民百姓日常食用的能担当“万人性命”的粮食和菜蔬,就算作了一篇大文章,为民生而作,即是天地间分量最重的画最重的文。在郑板桥心中眼中,民生,占据着何等地位!正是从这个标准看去,他很瞧不起名声极盛的王维、赵孟頫,说:“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生痛痒!”明确表示:“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但“道着民生痛痒”,终究不如直接解救民生痛痒来得干脆。郑板桥考中进士,等待吏部选官时,就表示,要做能亲民的邑宰,以救助穷人。所以顾万峰《赠板桥郑大进士》诗中有句曰:“世上颠连多鲜民,谁其收之唯邑宰。读尔文章天性真,他年可以亲吾民。”
乾隆六年,郑板桥被任命为山东范县县令,上任第一个行动,就令人骇怪,下令将县衙的墙壁打了百来个窟窿,说是以“出前官恶习俗气”,其实是向社会宣示,他这个县令,要消除历来县府与百姓的隔膜。出衙办事,也常免去鸣锣喝道、肃静回避的例行威仪,直接入村入户,访问社情民俗。“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一杯白水荒途进,惭愧村愚百姓心”“布袜青鞋为长吏,白榆文杏种春城。几回大府来相问,陇上闲眠看耦耕。”亲民、勤政、公正、清廉,范县五年,史书为郑板桥的施政作了这样的记述:“爱民如子,绝苞苴,无留牍。公余辄与文士觞咏,有忘其为长吏者。”正是儒家向往的至治之境。
乾隆十一年,郑板桥调任潍县令。和在范县一样,经常便衣下乡,深入民间,“春雨长堤行麦陇,秋风古庙问瓜田”。一天夜间,听见一个茅屋里有书生在读书,读得很投入,心生赞许。访问得知,其家甚贫,便经常给予生活资助,该生后来考中进士,即一代名儒和循吏韩梦周。时逢夏荒,斗粟值钱千百,人相食。郑板桥立即开仓赈贷,属吏劝阻,说是按惯例,须先请示上司,求得批准方可。郑板桥说:“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迅速发出一批粮食,令县民具领券借给。同时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徕远近饥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责其平粜。几种救济并举,救活万余人。秋季又无收成,百姓无力偿还夏季所借,郑板桥又自掏腰包,“捐廉代输”,及至罢官还乡的时候,“悉取券焚之”。
郑板桥在潍县令任上所为,很让当地富商骇怪,背后骂他“喜事”,好揽事惹事。指责他“讼事则右窭子而左富商”,判案时,不按官府惯例偏向富人,而向着穷人。更有甚者,“唯不与有钱人面作计”,公开羞辱获得监生身份的商人。明清时,中央大学国子监的学生称“监生”,在社会上颇有地位。一些富人,遂用钱买个“监生”名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大搞特权。潍县一些富商也这样,但郑板桥却不买账。这类监生有事到县衙拜见他,则待以非礼,且据案大骂:“驼钱驴有何陈乞?此岂不足君所乎!”又命皂卒脱其帽,或用脚踏之,或捽头黥面而驱之出。
“每一个字,都有分量,掉在地上能砸出铿锵的声音。”毛泽东评价郑板桥书法时如是说。这话用于评价郑板桥的人格与风骨,亦恰如其分。(刘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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