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曾为“蒙漆园吏”,对此大家并不陌生。杨宽在《战国史》中指出:“这个蒙(今河南省商丘市东北)的漆园当是宋国政府所经营的,所谓‘漆园吏’当即管理漆园的官吏。”真的如此吗,漆园吏仅是一个漆园管理者吗?
在众多历史文献中,有一则材料对于我们了解庄子任漆园吏时做什么颇具参考价值。它是1975年于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墓竹简《秦律杂抄》类中的一条律例:“漆园殿,赀啬夫一甲,令、丞及佐各一盾,徒络组各廿给。漆园三岁比殿,赀啬夫二甲而法(废),令、丞各一甲。”大意是,若漆园被评为下等,罚漆园长官交纳一领铠甲或等价于一领铠甲的钱,下属职官(令、丞、佐)各交纳一张盾牌或等价的钱,其余工徒各交纳二十根穿甲带或等价的钱。若漆园连续三年考核为差,罚漆园负责长官交纳两领铠甲或等价的钱,并撤职不用,下属职官(令、丞)各交纳一领铠甲或等价的钱。从中可以看出,漆园中有多级工官(啬夫、令、丞、佐),还有众工徒,人数不少且分工明确。因此漆园吏不仅是管理者,可能也是从漆树种植到生漆采割,以至漆器制作一整套流程的从业者。
为了增强论证的可信度和说服力,我们还应在《庄子》中寻找可相佐证的线索。
通读《庄子》可以发现,除了“雕”“琢”“朴”“材”“大木”等字眼外,全书中还多处提及“斤”“锯”“椎”“凿”“规”“矩”“准”“绳”“钩”“墨”“胶”“漆”等大量与漆器制作有关的用具,如“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遥游》);“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人间世》);“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人间世》);“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在宥》);“匠石运斤成风”(《徐无鬼》);“凿木为机”(《天地》);“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天道》);“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天下》);“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逍遥游》);“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骈拇》);“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骈拇》);“圆者中规,方者中矩”(《马蹄》);“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马蹄》);“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胠箧》);“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达生》);“工倕旋而盖规矩”(《达生》);“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徐无鬼》);“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天道》);“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人间世》);“其平也绳”(《徐无鬼》);“以绳墨自矫”(《天下》);“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德充符》);“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骈拇》);“漆可用,故割之”(《人间世》),漆器制作工具毕列其中,若非专门从业者,所知所用大概不会如此全面;而“钩绳规矩”、“绳约胶漆”(《骈拇》)、“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在宥》)诸语更是给人以三句不离本行之感。特别是在《大宗师》和《天道》中两次谈到“吾师乎!吾师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把大自然看作一件宏大的雕刻作品,并把造化的鬼斧神工当作自己效法的老师或楷模,这无疑都表明作为“漆园吏”的庄子应该不是或者说至少不只是一个漆园的管理者,或许他正是一个专为王公贵族制作漆器的能工巧匠。
之所以如此推断,原因还在于:一、庄子曾谈到“孰为牺樽”,而“牺樽”是酒器,盖非普通百姓所能享用;二、庄子曾“往贷粟于监河侯”,可能是因其专门从事手工业(制作漆器)而没有分得耕地,且薪俸微薄所致。据张飞龙《中国髹漆工艺与漆器保护》一书可知,漆器加工是一个复杂的、多任务序的劳动过程,是手工业专门化以后的产物。劳动者必须从以获取生活资源为目的的日常劳动状态下摆脱出来,从事专一的漆器制作。因史料阙如,如果认为庄子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漆器雕刻者,甚至是专门为王公贵族制作漆器的能工巧匠有些武断的话,至少可以认为庄子对漆器雕制过程是非常了解的,且常与工匠打交道。在《庄子》中,不仅“匠”“匠者”“匠石”“匠人”“工匠”等频频出现,且深谙其中的要领与甘苦,对工匠技艺惟妙惟肖的刻画,如“轮扁斲轮”(见《天道》)、“庖丁解牛”(见《养生主》)、“佝偻者承蜩”(见《达生》)、“捶钩者有守”(见《知北游》)、“匠石运斤成风”(见《徐无鬼》)、“梓庆削木为鐻”(见《达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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