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知青们扛着铁锨去黄河滩里清淤挖渠。田小提着碗兜混在队列里,一走一哐当。田小不小了,是个十三四岁的下学娃,年少无力,干不得重活,就来工地上混饭挣工分。私下里大家都叫他田混混。
赤日高照万里无云,河滩上满目黄沙,不见一棵树毛毛,还没开始劳动,早已汗水淋漓。我在大堤上握了顶柳圈帽戴在头上,很快晒蔫了。引水渠里稀泥齐腰,生产队长一边脱衣服一边朝知青们大声吼叫:“快脱光下来!沟里穿不成衣服。”
我朝下一看,男社员已经赤身裸体,挥动铁锨干起活了。田小象条光泥鳅,在泥水里撒着欢。我犹豫了,光天化日的,忽然间脱个净光光,还真叫人为难呢。再说,小玲几个女知青快到了,小玲是卫生员,来工地也带着书,一心想上学深造。
队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女的来了净碍事,我让她们回大堤上烧茶做饭了。”眼看岸上的男子都下河了,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还有啥说的,立刻将裤衩一甩,掂着铁锨跳进粘泥里。
忽然,岸上来个卖冰糕的女子。因为离得远,她只顾扶着自行车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卖。泥鳅们军心涣散,直勾勾地望着队长,队长说:“咱今天不喝凉水了,也学学城里人,买几根冰糕嗍嗍。让谁去买呢?”
“田小!田小!”众人齐声推荐。田小磨磨蹭蹭,想去远处的水边洗身子更衣,队长急了说:“还穷讲究啥,快去把冰糕买来!”然后,他一把从我头上摘下柳圈帽,随手扩大一些套在田小细细的腰肢上,又抓把胶泥将他的鸡鸡糊了糊,拍拍他的屁股让他走了。
下午上级来人检查,要队长去开会,队长回来说:咱们评上奖了,知青功不可没,挖通引水渠,保证了城市供水。 “上级奖咱个啥呀?”大家最关心这一点。最好奖扇猪肉美餐一顿,多天不识肉滋味儿,一个个馋红了眼,紧紧围住队长,恨不得从他嘴里掏块肉尝尝。
队长说,上头奖给咱挖河工地一个指标。知青想的是招生上大学,这年头不是时兴在一线招生提干嘛?农民们想的是自行车和化肥。在计划经济时代,这都是宝贵的统配资源呀。队长打了几声哼哈,郑重宣布:“公社要推荐田小去省城上卫校。人家是火线招生,催着要人。”我十分惊愕,四下一望,田小早没影儿了。
事后才听说,田小的舅是县招生办的,卖冰糕的是他妗,专来为田小跑事的。顿时知青们意见鼎沸,吵吵嚷嚷,咳,有啥用呢?还不是河水里放屁——白咕嘟了。
黄河水滚来滚去,不久又把引水渠堵塞了。田小象个跟屁虫来到清淤工地,“田小,回来过星期天?”大家挖着河泥,累得浑身散架,很羡慕地问他。
“不去了,再也不上卫校了。”
咋啦?
“我文化低,上课象听天书一样,解剖课更吓人,一群活人围着死人转。上学是活受罪。还不如干农活自在,就退学了。”
知青们无不惋惜,多珍贵的中专指标,让这小子给糟蹋了!小玲更难过,大哭一场,把美丽的桃花脸都哭成霜打的萝卜缨了。
从此,知青们都不跟他玩,还当面叫他“田混混”。他整天闷闷不乐,再不随我们集体劳动了,跟着老牛倌去河滩上放牛。
秋汛时黄河里涨大水,有人捎来口信:小玲妈病了,让她马上回城。小玲归心似箭,跑到南滩一看,天呀,黄水漫滩,昨天的排洪沟变成小黄河了。她一屁股坐在北岸急得放声大哭,一条水蛇从洪水中爬上岸,朝她吐着红赤赤的舌信子。她大叫一声吓得连连倒退。
这时候,田小骑着牛游哉优哉地从村里走来。他看见小玲泪人儿似的,就让小玲骑在老水牛的背上,自己牵着缰绳泅进冰凉的洪水中。一个大浪迎头打来,田小被冲跑了,象半截秫秸在浪涛中左右打旋,上下漂浮,眨眼不见了。
老水牛常来南滩耕耘,熟悉路途又通水性,它将小玲安全地驮到南岸,朝东方大吼一声扑入滚滚的洪流,“哞哞”叫着向下游凫去。田小生死未卜,小玲脸色煞白,吓得心儿咚咚跳,一屁股跌在水湿的沙滩上。小晌午时,田小满身泥水,扶着牛一步三晃荡,蹒跚着走来,他指指右腿上几道红红的血痕对小玲说:“让水蒺藜缠住腿了,差一点要了小命,不是老水牛赶来我还爬不上岸呢。”小玲跑到田里找了棵田七草,嚼了嚼敷在田小的伤口上。说:“为了帮我过河,你受苦了。”
一月后,小玲回村了,脸儿红艳艳的,象邙岭上的山桃花。更扎眼的是,她的胸襟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医专校徽,在太阳下忽闪忽闪,放着光采。知青们见了,十分羡慕:多日不见,这妮子快变成小仙女啦。她激动地对大家说:“多亏田小相助,让我及时给妈看好病,他还去找舅舅帮我要来考医专的准考证。”
太阳偏近邙山岭了,将金色的晚霞洒向黄河南岸的原野上,几头牧归的牛将肚皮吃得饱凸凸的,欢快地甩着尾巴,出现在村道上。随着一阵吆牛声,田小披一身霞光走来,蓦然间我们都对他多了几分爱意,再不叫他田混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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