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悬崖之上》是张艺谋初涉谍战题材,看上去也是他所有作品中最为类型化的一部。从谢幕不久的《一秒钟》到蓄势待发的《坚如磐石》,年逾古稀的张艺谋从心所欲,创作力令人感佩。不过,《悬崖之上》更像是他的一次牛刀小试,成熟扎实,但惊喜欠奉。
典型的谍战
严格来说,谍战片并不算一种特定的类型电影,而是常常将卧底故事与惊险、动作、悬疑、推理等元素相勾连。这一繁荣于冷战语境下的电影样式,似乎是最具意识形态色彩的片种,也是最易消解意识形态色彩的片种之一。不同国别和立场的创作者只需颠倒一下双方身份设定,便可讲述结构雷同的故事。这种敌我互转的镜像结构,导致谍战片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谍影重重的文化景观。在我国,从1946年《天字第一号》的发端,到新中国成立后流行一时的“反特片”,再到21世纪以来《暗算》《潜伏》《风声》《悬崖》等影视剧作品掀起的新潮流,谍战片虽时有起落,但一直绵延不绝。
如果将《悬崖之上》放置到上述谱系中会发现,这是一部十分典型的谍战片。它集结了必要的谍战片元素:二元对立的敌我阵营、深入敌巢的孤胆英雄、背叛与忠诚的人性考量、不辱使命的行动结局等。影片的剧作水准可圈可点,尽管后半段的生死对决段落稍显冗长乏味,但整体来看故事逻辑严密,不乏一些草蛇灰线的情节编织。同时,影片将日夜不停的漫天风雪与阴冷肃杀的都市空间、残酷暴戾的血色杀戮相杂糅,在视觉上演绎出一曲黑、白、红交织的悲怆奏鸣。身着黑色风衣的特工们游荡于夜幕街头,甚至颇有几分黑色电影的风格。
唯一让人感到不满的是,影片以章回体的形式将整个故事分解为“暗号、行动、底牌、迷局、险棋、生死、前行”7个篇章。不知此举是要贴心地帮助观众降低观影难度,还是要炫耀一下剧本纯熟的好莱坞式类型片结构。这一画蛇添足的做法消解了许多拆解叙事迷宫的快感,尤其是标题还选择了略显轻佻的浅蓝色,多少与整部影片沉郁冷峻的风格有些违和。
非典型的设置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剥离看似典型的外衣,《悬崖之上》实际上是一部挑战既有传统的非典型性谍战片,这也是影片的可贵所在。其非典型之一在于采取了双主人公的设置。故事行至中点,行动小组成员张宪臣被捕入狱,卧底周乙不得已浮出水面,也由此导致了叙事的突转。前半段还是深入虎穴的哈尔滨营救记,后半段就陡然变为虎口逃生的哈尔滨逃亡记。显然,影片着重表现的并非英雄神勇,而是英雄的困境与弱点。革命者们没有主角光环,反派们也并非简单的非蠢即坏。无论是杀伐果断的张宪臣还是老谋深算的周乙都如同走钢索的人,每一步都如临深渊,都需要在强敌环伺中寻求生路。
与之相关的非典型之二在于,影片尽管展现了革命与崇高,但更想书写的是人性与小我,是宏大历史幕布下的个体悲欢。不同于许多谍战剧中的革命假夫妻模式,《悬崖之上》的有趣之处在于让真正的夫妻和情侣搭档上阵,并为了避免相互背叛而交叉分组。他们提防了人性之恶,却没有想到导致他们屡陷困局的是人性的美好:张宪臣因为关心流浪子女心切而被捕,楚良因为挂念女友小兰安危而鲁莽地暴露目标。与过往那些舍家为国的理性而决绝的英雄形象相比,情感与人性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或许有人会质疑《悬崖之上》的结局太过仓促,拯救王子阳的“乌特拉”计划尽管最后成功但也只是被一笔带过。这是因为“乌特拉”计划本身就并不重要,它只是一个为影片提供故事动机的“麦高芬”。它除此之外的功能,可能就是用俄语来象征“黎明”,尽管这一符号用法粗暴又俗套。在表面的“乌特拉”计划之下,更为重要且贯穿影片的实际上是寻找与拯救孩子这一副线:行动之初,张宪臣与妻子王郁约定活下来的去找孩子;影片中段,张宪臣在选择牺牲自己前向周乙托孤;故事末尾,失散子女得以重归家庭。
革命者的“小事”
影片最后,大雪初霁的郊外,周乙看着等待许久的王郁,说了一句“妈妈”,流浪姐弟随即投入母亲怀中。这一仪式化场景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家国同构的隐喻:正是父辈/革命者的牺牲,让无家可归的孤儿重回母亲/祖国的怀抱。看上去,这是一个弥合了小家与大国、个体与集体、人性与革命的场面。但此间的微妙之处在于,影片在上述三个对立项中想要强调的恰恰是前者。革命计划固然要完成,小家与小我的悲欢或许才更珍贵。而张宪臣的慷慨赴死更像是一种救赎,以此弥补抛子弃女的过失与父子街头相见却不相认的遗憾。也正因此,影片才在对“乌特拉”计划结局的交代、王子阳的选角等事宜上敷衍了事,但却把最深情的镜头留给了一个家庭残缺的团圆。一个颇有意味的细节是,在托孤段落中,张宪臣以“还真有件小事儿”为名请求周乙帮助寻找自己的儿女。影片所要极力凸显的,恰恰是以往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中常常被视作“小事”而加以遮蔽的个体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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