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讳言,先生的作品总有一种思想与情感上的沉重感,即便他对这人世满怀深沉的热爱,但爱之深,责之愈切,他的心情难免不被黑暗所淤塞,他还能有多少快乐呢?阎晶明先生让我们看到了鲁迅先生的生命中亦有如常人般诸多欢喜的时刻,这对热爱他的人——如我是一种极大的安慰。比如,《鲁迅还在》中提到鲁迅先生只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他喜欢的是临界状态下的微醺。他喝到好酒之后如此赞叹:
“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
多么诗意!
但鲁迅之为鲁迅,就在于他会将问题引向一个深远的境界。他有过喝酒的乐趣,但他小说中的人喝酒,都是借酒浇愁,喝的是苦酒。《孤独者》《在酒楼上》《孔乙己》等名篇,喝酒几乎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意象。那么,我不免觉得就是在那“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的微醺状态下,先生心底的沉重也如夜航三峡似的,山峦那突兀压抑的影子挥之不去。更别说抽烟这回事,他得了肺病都戒不掉烟,直至捏着烟卷离开了人世,这烟卷何尝不是一种无望的焦虑、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这让先生把巨大的希望放在青年人身上。先生多次帮年轻人推荐文稿,鼓励他们写作,他说:“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但他对自己永远是心存疑虑的,因此又说:“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文学新人想辞职专事写作,先生也劝:“其实以文笔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职业。”他的这些矛盾心情,都是来自于真诚的爱护,但是现实太残酷,让这种爱的话语陷入了悖论。
作家的思想与哲学家环环相扣的逻辑推演不同,要在一个思想体系中安放鲁迅先生话语中的这些悖论肯定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在生活中,其实这些悖论反而无处不在,甚至是日常生活的常态。日常生活,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命场域,与人之生命的关系最为密切。因此,把鲁迅还原到日常生活中,才能真正读懂先生、亲近先生。先生直到去世前三年,他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还写道:“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而日常生活,可不就是这人生的基本容器。
小说便是要把这个容器制成艺术品。
鲁迅先生因为懂得人生的根本处境,因而他笔下的小说人物都是孤独的个人。这需要作家拥有一个强健的精神主体,清醒而冷峻地在人物身上看到历史与时代的局限。这样的作家愈来愈稀少了,文学失去了照亮的能力。正如阎晶明先生所批评的:当代文学创作中有太多类型化的小说,其中人物缺乏“超越一时一事的精神内涵”,“作为个人,他们都是没有色彩的,典型性不足,更缺少象征性和寓言色彩。”这是一针见血的。我们今天的批评文章中总能看到引用德国本雅明说的“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但是,“孤独的个人”在鲁迅的小说那里早已是生动的存在,这理应早就成为我们自身的文学传统。尤其是今天这个文明大转型时期,网络技术营造的虚拟文化,正把我们更深地与现实、与他人分隔开来,商业的把戏变得愈加无孔不入,个人变得越来越虚弱无力,我们其实更加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主体性,才能在无边的信息泡沫中找到自己的生命所在。
四
我的中学时代由于当时的条件所限,能读到的书籍有限,基本上都徜徉在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中。至于对中国以外的作家,了解比较多的也只有拜伦、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这条线索也是读了鲁迅先生的《摩罗诗力说》才知晓的,先生说这些诗人“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这些话都给少年的我以很大的震撼,让我对于世界有了一些基本的看法。诗人作为世界立法者的形象,从此也一直深入我心。我开始了写作,写一些很浅薄的现代诗,并把它们分享给我的小伙伴们,他们给予了我巨大的鼓励,我也因此而品尝到了艺术创造的最初愉悦。因此,在我生命觉醒时期建构起的这个艺术世界中,鲁迅先生无疑是核心的核心。
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二十世纪有着派别繁多的作家和作品。有位朋友推荐我去读一本名为《百年孤独》的小说,说那是特别伟大的小说。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个远在拉丁美洲哥伦比亚的作家。我认认真真读了《百年孤独》,又满怀兴奋读了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然后,我读了我能够找到的他的全部短篇小说。我跟其他人一样,完全被他的小说技艺所折服。他写小说,就像站在你面前的魔术师一般精彩。这个阅读的名单开始变长,福克纳、加缪、普鲁斯特、科塔萨尔、博尔赫斯……还有中国当代的小说家,有向往“寻根”的,有号称“先锋”的,莫言、余华等人的小说读起来跟我的“十九世纪审美经验”完全不符,但又那么迷人。
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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